徐敬亚《古寺》赏析

2016-12-16    作者:陈林群    来源:名作欣赏

  朦胧诗被诗评家徐敬亚界定为“现代主义诗歌”①,但我以为,虽然朦胧诗使用了不少“现代主义”手法,却因为运用得不自觉或不成熟,导致手法仅仅是手法,而未能使朦胧诗整体提升为真正的“现代主义”诗歌。北岛是个例外,而他的例外之作也不多,《古寺》是最具代表的一首。
  为了说明朦胧诗人对“现代主义”缺乏自觉意识,先来看一首舒婷的《》:

  一只小船
  不知什么缘故
  倾斜地搁浅在
  荒凉的礁岸上
  油漆还没褪尽
  风帆已经折断
  既没有绿树重荫
  连青草也不肯生长

  满潮的海面
  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
  波浪喘息着
  水鸟焦灼地扑打着翅膀
  无垠的大海
  纵有辽远的疆域
  咫尺之内
  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

  隔着永恒的距离
  他们怅然相望
  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
  世纪的空间
  交织着万古长新的目光
  难道真挚的爱
  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
  难道飞翔的灵魂
  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②

  诗的前两节已完成对“船”这一形象的勾画:作为本该在海中畅游的船,它却搁浅在海边,无法实现作为“船”的意义。至此,这首诗作为整体象征的小品,在结构上已自我圆满。由于整体象征所具有的意象辐射功能,我们既可把“船”置换成任何一样其他事物,如“笔”,并找到其对应之“纸”,更可以把“船”看作是“人 ”的象征,而“大海”就是生活,或者我们可以把“船”进一步理解为“女人”,而大海则是“男人”,等等。
  整体象征具有辐射对象的不确定性,因而它所揭示的是对象背后的共性。舒婷虽然找到了船与海之间带有原型意味的关系,却在第三节中画蛇添足,把原型还原成固定的、惟一的现实存在物,局限了意象可能辐射的丰富含义,而只用来揭示她自己期望的比喻义:“隔着永恒的距离/他们怅然相望/爱情穿过生死的界线/世纪的空间/交织着万古长新的目光”。正是诗人急于把隐含于“船”这一意象背后的意义告诉读者,或者是过于低估了读者的审美能力,终于将这首本可作多义理解的整体象征诗,变成了诗人自给谜面自解谜底的比喻诗,把“船”的多义性和丰富性扼杀了。比喻总是蹩脚的,它的一对一“对位”思维使理解的想像力折翅,定于一义,而整体象征却呈开放状。由此可见,朦胧诗人最初还缺乏对整体象征的自觉。即使创作了整体象征诗,也大多属无意为之。
  舒婷对“船”的释义,除了告诉读者她写此诗的“意义”,也是为了抒情,而整体象征是拒绝抒情的。“难道真挚的爱/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/难道飞翔的灵魂/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”。非抒情不足以为诗,这绝非“现代主义”诗歌的品质,这种遏制不住的直接抒情冲动,破坏了意象整体所包含的朦胧之美。
整体象征是试图对对象进行整体把握的一种思维方式,而不只是一种手法,它要求以高度的抽象概括与精妙的艺术细节完美结合。《古寺》一诗,摒弃了朦胧诗惯常的抒情,保留了北岛诗歌的思想力度,完美地体现了诗人驾驭整体象征艺术思维的才能。诗如下:

  消失的钟声
  结成蛛网,在裂缝的柱子里
  扩散成一圈圈年轮
  没有记忆,石头
  空濛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
  石头,没有记忆
  当小路绕开这里的时候
  龙和怪鸟也飞走了
  从房檐上带走喑哑的铃铛
  荒草一年一度
  生长,那么漠然
  不在乎它们屈从的主人
  是僧侣的布鞋,还是风
  石碑残缺,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
  仿佛只有在一场大火之中
  才能辨认,也许
  会随着一道生者的目光
  乌龟在泥土中复活
  驮着沉重的秘密,爬出门槛③

  《古寺》从人们对“古寺”两字最容易引起联想的“钟声”写起,波澜不惊的平起,其实隐含波澜:以悠远的钟声来捶打读者的耳膜,声学效果引起读者的阅读注意。但这钟声却是已“消失的”,自然引出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的联想,而且暗示这是一座已废弃了的古寺。“消失的钟声”在读者眼前唤出了一幅笼统而模糊的古寺形象:死寂、衰败。接着,诗人展开了对古寺的细节描绘,而细节正由钟声生发开去,与下面的“蛛网”“年轮”建立意象关联。废弃的古寺已开裂的柱子上,挂满了蛛网。钟声无形,而通感会使读者赋予钟声以蛛网般的形状,作为声音的“钟声”意象,就这样与“蛛网”意象建立了关联。进一步,诗人又为钟声与“年轮” 建立了关联。柱子的前生是树木,树木有年轮,一圈圈的年轮,与钟声、蛛网有着相似的形状。这三个意象描写,共同的目的是暗示古寺之“古”与衰,诗中却没有一个类似“古老”的词语出现,三个名词意象完全替代了“古老”之类的形容词。
  三个意象又都各有各的功用与效果:消失的钟声意味着古寺如今的沉寂,蛛网意味着古寺被不属于古寺的物质所占有,而年轮,才是这首诗的关键意象。树木的年轮会增长,死去的树木即柱子,它的年轮不会再增长,因而引出下面的诗句:“没有记忆,石头/空濛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/石头,没有记忆”。不再增长的年轮,也就意味着柱子失去了生命的记忆。但诗句中没有记忆的并非“柱子”,而是“石头”,这便是意象的转换:柱子撑起了石头,搭成了古寺。诗人通过把柱子转换为石头,使石头成为古寺的象征。诗题名为《古寺》,诗中却不出现这两字,这正是整体象征的思维特点。石头或古寺乃非生命的客观物质存在,诗人正是通过“柱子— 石头—古寺”的意象转换,把柱子的前身树木的记忆(即年轮)特性,赋予了古寺。古寺原该有记忆,然而却丧失了记忆。诗人想表达的就是,古寺不仅作为物质存在被废弃了,它的精神(即记忆)也已失去,正如“消失的钟声”。
  所谓“消失的钟声”表面上是指古寺本有的钟磬声的消失,而实际上,这正是王小波所说“沉默的大多数”的象征。丧失了记忆的人们,也丧失了言说也就是抗争的能力,沉默一如古寺。大地上长满荒草,内心世界也满是荒凉枯槁。连威胁人类的“龙和怪鸟也飞走了”,甚至带走了“喑哑的铃铛”。“龙和怪鸟”当然是极权专制及其帮凶的象征,它不许人们发声,甚至害怕已喑哑的铃铛发出微弱的声响。在诗中,诗人并未过多停留于对“龙和怪鸟”的谴责,转而对古寺中的“荒草”“石碑”意象进行描写。荒草就是如野草般自生自灭的人民,即使“龙和怪鸟”已飞走,习惯于沉默的他们仍然屈从于“僧侣布鞋”的践踏,任四面八方的风吹折了腰而不发一声。而石碑,也就是历史,“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”。不仅是人民失去了记忆,本该公正的历史也已失去了真实记忆而充满谎言。诗人含蓄地表达了对地狱般的古寺的咒诅:对生活在古寺般沉默荒凉大地上的人民来说,希望也许就在一场大火中,烧尽了废墟上沉重的负荷,一个民族(即驮着刻有统治者辉煌治绩的纪念碑的乌龟)才能复活,带着沉重的民族记忆(即诗中的“秘密”)爬出“古寺”的门槛。
  作为整体象征诗歌,《古寺》既有中国传统诗歌意象叠加的特点,又运用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意象转换手法,对诸多意象进行巧妙打通,建立联结,相互生发,层层推进。而象征之义未加点破,在联结转换之中自然呈现。此诗严格限制于对主要意象“古寺”及相关意象的客观描写,不作阐释性发挥,抒情主人公隐退,叙述笔调冷峻节制,紧紧抓住“古寺”的所有特征,完成了对古寺整体形象的塑造。古寺俨然是古寺,而又不仅是古寺。
  奇巧的是,舒婷的《船》与北岛《古寺》都结在“门槛”,然而舒婷被“监禁在自由的门槛”,她的诗歌思维囿于传统的比喻与抒情,尽管已接近“现代”,终无现代品质;北岛却已驮着整体象征思维的秘密,“爬出门槛”。

  ①徐敬亚:《崛起的诗群》,《当代文艺思潮》1983年第1期。
  ②舒婷《船》载《朦胧诗选》,阎月君、高岩、梁云、顾芳编选,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。
  ③北岛《古寺》,载《朦胧诗选》,同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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