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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沙《车过黄河》解读

2016-11-18陈仲义名作欣赏5997
内容摘要:伊沙《车过黄河》解读

  列车正经过黄河
  我正在厕所小便
  我深知这不该
  我应该坐在窗前
  或站在车门旁边
  左手叉腰
  右手做眉檐
  眺望 像个伟人
  至少像个诗人
  想点河上的事情
  或历史的陈帐
  那时人们都在眺望
  我在厕所里
  时间很长
  现在这时间属于我
  我等了一天一夜
  只一泡尿功夫
  黄河已经流远

  《车过黄河》一问世,便遭到不少质疑。因为其时(80年代末90年代初),现代主义文学一路看好,文学现代性的正面效果受到拥泵,多数人对后现代十分陌生。笔者当时对这样的“非诗”是给予肯定的,是把它当作大陆后现代诗一个重要风信球。后现代诗普遍带着去中心、平面化、反权威、反崇高等特点,在这首诗里表现得十分明显,它对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价值体系发出叛逆之声,破天荒采用了一个十分轻佻、下贱的手段—— 一次正常而又蓄谋已久的撒尿动作,从而将国人心目中的历史文化“朝拜仪式”,端了个“底朝天”。 轻快、率性、反讽,不经意间轻轻一抖,便产生了四两拨千斤的颠覆效果,瓦解了多年来天经地义的“本质主义”思维惯性,亵渎了长期来对“庞然大物” 的神话。伊沙将诗歌的文化想像拉回到庸常的俗物俗事上来,恢复了身体的日常性,打开了“另类”的文化想象路径。
  在国人知识谱系和思维运转中,黄河满载着非凡的历史文化重量。作为“发祥地”,它是中国的母亲河,五千年文明的源头;作为原型意象,它深深楔入集体无意识,成为民族的象征,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寄托。从幼儿到暮年,我们一直被历史文献、教科书、舆论、文化传播牵引着、规定着。
  同时黄河不断被意识形态化的巨大“意义”填充着、膨胀着、增殖着,继续成为现代不可更变的威权与图腾,人们从不敢有丝毫的怀疑或不敬。
  在此之前,人们对黄河的歌咏,都带有鲜明的国家形象和强烈自信,如“太阳的光辉交映着我的骄傲的黄河”、“我胸中汹涌而来的绿草和黄金 /我炎帝的龙袍黄帝的内经”。对黄河敬仰崇拜,早已牢固在我们的潜意识里。所以每经黄河,人们泰半要怀着感恩之情,重温民族文明史,追忆丰功伟绩,虽然比不上“麦加”朝圣的隆重,心理上却是一致的。
  然而,本诗作者狗胆包天,在这样一个神圣“仪式”来临面前,竟敢与众人决裂 ——选择如厕:“列车正经过黄河/我正在厕所小便”。解手就解手呗,却佯作自我忏悔:“我深知这不该”。好像颇多内疚,其实表面是检讨(且十分虔诚),用意是虚晃一枪,用自搧自己耳光作为“幌子”,进行“该”的抵赖,骨子里一开始就流露出对“五千年”的轻慢与不屑。
  本来嘛,理应顺从集体无意识,坐在窗前,与众人一起做“眺望”状。眺望,隐含着文化的朝拜,当然包括一系列相关动作,比如拍照留念、比如沉思畅想、乃至引吭放歌什么的。至少也要像个诗人样,“左手叉腰 ,右手做眉檐”——作者用明显的反讽笔触,嘲讽了与黄河构成对应的“诗人”“伟人”形象,原来都处于“同构”性的模子里啊。
  在类似同构性的社会文化结构中,人们的确无法摆脱同一性思维和同一性话语,必然地,要“想点河上的事情/或历史的陈帐”,问题倒不在于“想想”,问题的严重性在于,长期来在威权主义笼罩下的“同质性思维”,已经和继续制造了多少愚昧、麻木和僵化!
  好了,作者要开始反击了。“我在厕所里/时间很长/现在这时间属于我/我等了一天一夜”。这几句,着实暴露伊杀手天机,原来,此举已蓄谋良久——等了一天一夜。为何24小时中,早不早晚不晚,偏偏选择这一“特定”时段?偶然、凑巧?恰恰证明作者,是有意将“小便”这一生理排泄,与黄河这条伟大河流联系在一起的,并且进行戏谑的“较量”:五千年历史与一分钟时间,百公里长度与几十厘米距离。“较量”结果,是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:“只一泡尿功夫/黄河已经流远”。短短的一瞬间, 那些人为的、强加给黄河的规定、内涵、意义,那些无限扩张的黄河的光环,那些添充的形形色色的伟大“本质”,那些辉煌的神话,在作者心里,不过如眼前这一小段细细的“抛物线”,轻而短,虚而飘,迅速地消逝了。
  设若退后几步说,这不是一次蓄意的思想出击,而真的是一次凑巧的自然排放,也有其不可小觑的意义。因为黄河再怎么神圣,也不能压制眼下最紧迫的现实问题。还有什么比解套来得更急切重要的呢?别小看只是一次憋不住的解放,那可是属于“吃喝拉撒”——伟大生命不容忽视的一部分。从尊重身体、尊重生命这一角度上,我们看到该诗的努力:恢复了“渺小”个人与“伟大”河流——的普通且重要的身体关系,那是对等的、平行的、日常性的关系。黄河奔流与小便流淌并没有什么两样。被意识形态化了的等级关系,在此遭遇了一次“伏击”。
  诗人用漫不经心的语调,“还原”了一个“庞然大物”的自然属性:黄河,不过是一条黄色的混有大量泥沙的河;黄河,不过是“一泡尿”的扩大化。从而消解了深深覆盖在人们心头上的——历史与文化共谋的话语“包袱”。当颠覆走向极端时,是残酷、阴毒的,但由于用得自然机巧,带有一种不动声色、发泄后的微妙快感;也由于避开金刚怒目式的呐喊,以属性上相似的流泻“动作”,和颜悦色地“撬翻”了原来威严崇高的对象。一眨眼功夫,教古老的黄河瞬间“改道”,可谓四两拨千斤,是也。
  解构主义大师、号称思想流浪汉的德里达,曾多次站在《立场》上说:解构最要做的是,在特定的时机中颠覆等级系列。解构是彻底的怀疑主义,它要摧毁本质、否定终极、瓦解历史、削平价值,推翻永恒的东西,在语言的嬉戏中还原事物的本样。
  伊沙把小便、厕所这些非诗的东西戏谑性地带入诗的殿堂,如果处理不当,势必要吞下恶俗恶搞的苦果。该诗与所谓的恶俗恶搞是有质的区别的。其成功,在于利用美丑落差极大的两种事物——尿与河流在长度、形态的相似性,进行机智叠合、换喻,轻巧地收割了颠覆之果。
  最后,还说一说被众人忽略、值得讨论的一个问题。这首诗,似乎还蕴涵着一种无痕迹的现代视觉体验。现代性视点不知不觉就潜藏在该诗结构中,协助我们重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,甚至刷新我们对世界的认知。现代性视点提供时空关系的改变,改变“我”的主体性和黄河的客体性。正因有这样独特的“看”,才有可能出现被改写的“黄河”。
  在空间上,火车上的众人都陷入静态和主动仰望的视点,从而陷入黄河成为神圣象征之物的思维轨道。一直以来,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就暗藏了一个自下向上“仰望”上游的视角(如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),赞叹、崇拜之情溢于言表。如今“我”过黄河,是自上而下的扫视,完全摆脱从属、屈服、主动追随的位置。这种空间位置和视点的改变,造成文化心理体验上的主从易位。
  而火车中的高速运动视点,也同时改变了“我”与黄河的时间关系。高速中,黄河仅呈现为窗玻璃外光影的交织。故它作为一种影象,只存在于“我”的意识时间中,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。在相对运动原理作用下,黄河和周边固定的树木、堤岸、电线杆一起“后退”, 迅速成为消逝物。那些附带在整体黄河之上的文化承载,也一并在后退的瞬间一 一消匿了。只有在飞驰的交通工具上,才可能产生这样贴身的相对运动“错觉”。在此,有限性与永恒性的时间对立关系,发生了巨大改写:黄河因急速消退失去永恒而显得飘渺,“我”的尿因持久前进而跨越有限,赢得了庄严。
  设若换个场景,比如作者是静止的坐在黄河边,由于时空视角过于固定,是断断产生不了那样离奇而自然的“错误”联想的(如果有也会有造作生硬之嫌)。火车上的运动视角一旦变成河边上凝固的视角,就势必堵死了那条通向结局的奇妙通道。从发生学的角度讲,这一隐含的、内化了的运动视角所带来的特殊体验,和体验中极为自然且合情合理的“误判”,保证该了诗结尾令人惊悚的“结论”。
  伊沙出道几年,便以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大陆解构诗学上一个重要标本。比起1982年发难期韩东的《大雁塔》,走得更远了。现在,诗歌界到处有人拿着同样小巧的“勃朗宁”手枪,连续“点射”,利用相似的生理现象和生理器官,发动“微型政变”,始作俑者,该算在《车过黄河》头上。
  联想最近汶川地震,山东作协常务副主席王某作《江城子》,叩谢主恩:“十三亿人共一哭, 纵做鬼,也幸福。”“只盼坟前有屏幕,看奥运,同欢呼”,顿遭千指戳顶,一片哗然。
  其实这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,实质上,是长期来“体制思维”的必然暴露,是“一统文化”的结果。《车过黄河》,对这种貌似正确,其实流布甚广的残渣思维,所起的冲击作用,应给予充分肯定。后现代诗的深度模式,在诗歌史上,应占一席之地。
  有意思的是,当我在课堂上讲解这首诗的时候,约有三分之二的同学持否定态度,当我讲完后,再次举手表决时,发现有三分之一同学倒戈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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